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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6节

 

他的手却是干燥的,掌心微凉,是在黑夜里浸泡太久的失温。

从周恪非手中接过那一捧花的时候,秋沅习惯性地握了握他的指尖,一瞬间勾缠然后迅速分离,皮肤上却印下一部分他冷静的体温。

花枝抱成蓬勃旺盛的一簇,沉甸甸睡在玻璃纸里。

怎么是粉色,又怎么忽然要送她花。

虽然有淡淡不解,但是秋沅抬脸看向周恪非,恰与他目光相触。他无疑是在等待嘉许,眼睛好亮,真像个小孩子。

“嗯。很香,谢谢你。”还是没忍住,让他如愿了。

秋沅看到他双眸微垂,笑得那样满足。

这不是周恪非第一次送她花。只是上一次发生在太久远的过去。该要如何回忆当时的气味和画面?早被

过于厚重的时光滤淡了。

秋沅只模糊地记得是十八岁那年,他们正在投入人生中最危险叛逆的一次奔逃。离开自幼生长的都市,辗转抵达临省小镇。这里气候温润,从旧时代开始,当地商人就纷纷以花酿酒,在街头巷尾挑担售卖。

如今这习俗仍在。新鲜花瓣混合粮食共同发酵,蒸馏凝萃出香气浓醇的酒液,度数不高,回味甘甜。

下了开往江南的长途巴士,一路来到这片街区,他们看到每一爿小店门外都倒立着透明塑料桶,旁边零零散散摆着不少空玻璃瓶。当地人和游客打街上经过,随时从桶里灌上一瓶提回家。

有的瓶口插着几支玫瑰,象征着自家售卖的是新鲜原酿。远远看上去,花枝外的玻璃晶莹透明,像是冻在坚冰里。

秋沅和他就在这样一条热闹的商业街安定下来。交了三个月的房租,学生时代的小小积蓄所剩无几。

晚上周恪非出门采买生活用品,没想到带回来一朵花。盛放到极致的玫瑰,喷了水珠上去,深红得有漫漶之意。

秋沅低头仔细地嗅,比起花香,倒像是酽酽的酒气。

“想带这里特产的花酿给你,但是……只够买一枝花。”周恪非解释说,闪烁着黑眼睛,是少年人纯然的不甘心。在学校时,做惯了优秀沉稳、掌控全局的角色,如今难得有微小情绪染上来,有了点生动的孩子气。

而她当时说了什么呢?秋沅记不太清了。唯独记得他听罢只是在笑,眉目舒展,眼里有光,低头向她讨要一个拥抱。

那时他们似乎终于挣脱了命运,正在并肩走向未知的将来。

这是他第一次送花给她,可秋沅没有放在心上。她以为他们将在这里重获新生,以为接下来还有很长、很远的人生可以期待。

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。后来如此漫长的年岁里,再没机会收到他的花。

怀里这一束荔枝玫瑰,香得昭然若揭。娇嫩的轻粉色,和前些天周旖然送给年年的十分相似。

“你们兄妹现在怎么都喜欢这样的花。”手指拨弄两下开得正熟的花瓣,她随口说了一句,漫不经心。

可是周恪非听到心里。

他向来思维敏捷,不过霎时间,已经厘清头绪。想起自己登门的时候,那束花正被修剪枝叶,摆弄在店里负责接待客人的小姑娘手里。年年两腮丰圆,弯眉杏眼,气质天真未凿,恍如高中时的黄语馨。

确实是周旖然频繁心动的类型。

于是周恪非什么都明白了。

一场自顾自的误会,他却全心陷入无意义的争风吃醋,在初冬的夜露里找了半个城市,非要凑出更新鲜饱满更沉重的一束花送给她。

好像这样,他就可以比得过在她身边陪伴多年的成叙。

薄嘴唇抿了抿,是隐忍的痕迹。

他和秋沅是很不一样的。情绪极少外露,总是全都涩到心里去。好在这么多年,只要想到她,什么样的酸涩磋磨也都润开了。

只要想到她。

周恪非还记得十八岁那年,送给秋沅的第一支花。她只是低头闻了闻,不太感兴趣,找了个窄口瓶子养起来,放到双人床右侧的窗台上。

那时她说的是:“周恪非,以后我都想睡在右边。”

周恪非的眼眶立时发起热,瞳膜上几乎结出液滴来,是形成实质的汹涌感情。他掩饰得恰到好处,唇边微微地笑,拥抱她的时候,一颗泪水洇湿了她的发脚。

简陋狭窄的出租屋,家具陈旧,空气里弥散着灰尘气味。她在这里,在他眼前,一径寻常表情,语气平淡自然地说着和他的以后。

而他满心爱意,虔诚感激。

“你们在外面不冷么?”

是苏与南,手扶在露台与客厅相隔的窗框上,探了一半肩膀进来,“难得有新客人,我把津西他们喊来玩了。你不介意吧,小秋老板?”

公寓客厅敞阔,面积很大,多装下几人也不拥挤。来的是他们当初在里昂的朋友,都曾在周恪非的生日派对上有过一面之缘。

之前听到的津西,是个纤瘦修长的男孩子,头发染成几近于白的淡金色。见到秋沅,他的眼神一寸一寸,由表及里,探究地将秋沅审视一番。然后神态夸张,嘴里冒出个拗口的法语单词。

苏与南就笑了,给秋沅翻译:“他说你是那个‘杂志女郎’。”

“什么杂志?”秋沅挑眉,递出疑惑的眼神。

津西正欲仔细解释,却被苏与南按在手腕上,仓促住了口。而苏与南往周恪非的方向看,似在征询他的许可。

秋沅慢慢察觉到,周恪非虽然内敛安静,却是这一群朋友的中心。

并不奇怪。从少年时开始就是这样了。

周恪非并没有开口拒绝,只是微笑沉默。秋沅很了解,那是他在说“不”。

津西啧了一声,抬起一只手掩耳盗铃地把周恪非挡住,小声对她说:“我是学导演的,看人特别挑剔。周恪非嘛,一看就很贵。他这种人,偷偷留下苏与南借他的杂志内页,藏在自己办公室的抽屉里。是不是很奇怪?”

周恪非在客厅另一角听了个囫囵,咽喉有点紧张的肿胀感,终于忍不住出声。

“……因为绝版了。”他眼神湿漉漉的,一半无辜一半不安,“是你的杂志采访……那张照片,真的很漂亮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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