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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54节

 

“还请先生入座。”

韩盈收回自己打量的眼神,低头避开汉武帝的视线,道:“臣不敢,臣不过是乡野小吏,如何担当的起先生之称?”

“朕这样称,你就担得起。”

转过身来的刘彻,本想强行将韩盈按到座位上,可刚才宽袍大袖遮着,对方又正再做下拜的动作,即便是知道她是女子,在对方的性特征也被模糊到极致的情况下,汉武帝下意识便用了握其手腕的方式,来拉进两人之间的关系,心里更是没有丝毫负担。

但此刻正面看着她,那女性的特征便无法掩盖,男女有别的思维立刻出现在刘彻行为习惯中,他背过去手,后退一步,直道:

“你坐就是了,别让朕说第二遍。”

韩盈敏锐的感觉到这里面有大坑,吴起吸脓的典故她还记得呢,上位者的屈尊纡贵,代表着他们要获得更大的利益,这坑她已经栽了一半,剩下的一半她绝对不能再掉进去,即便是汉武帝已经将自称从彻换成了朕来表示威慑,她仍没有落座,而是再次拜道:

“臣惶恐。”

刘彻神情有些不悦,直接呵斥起来:“迂腐!”

声音中的不满很明显,但韩盈未曾起来,就这么无声的与对方僵持起来。

几个呼吸过后,刘彻突然说道:“罢了,你初次进宫,谨小慎微些也是清理,不称你为先生罢了,坐下吧。”

“多谢陛下。”

口中说谢,韩盈仍没有放松警惕,她在席上正坐,刚坐下去,便听到汉武帝温和的说道:

“之前看你治水疏中,有提国亡之论,极其奥妙,只是其中有不少未言之处,我欲闻此要之极,还请其尽心所言,莫要隐瞒。”

闻言,韩盈一瞬间心梗在了原地。

她就说!

怪不得汉武帝今天如此热情,这么的礼贤下士,原来是这里有个大坑等着她!

当初她拿国家灭亡来吓唬汉武帝,而能吓唬住皇帝的,必然是极为有用的干货,可以说是后世剖析封建社会运行的总结出来的规律,这样的智慧结晶,甚至比先贤治理国家的政论还要深刻。

正因为太深刻,韩盈写的时候便缩减模糊了许多。

只是真理就是真理,对于汉武帝这样的统治者来说,发觉其中的价值和她有所隐瞒一点儿也不奇怪。

麻烦的是,那些对封建社会从上到下剖析的太过于透彻,对皇帝也没有多少符合汉代的尊敬,甚至将权贵划分为阻碍社会进步的毒瘤,韩盈不介意往外解释一部分,毕竟她现在就是货与帝王家,问题是,在汉武帝面前,韩盈没有控场的能力,对方又擅长观人,真被他抓到了关键处问题起来,她除了沉默,没法回答,而对方又能清楚的看出来,她什么都知道!

更糟糕的是,殿里现在不止有她和汉武帝,还有那么多宫仆,以及执笔在侧的史官,今日殿中的事情,绝对会外传出去,那……

韩盈猛的握紧了袖中的拳头,她缓了缓心神,道:

“婴为女子,诚蒙陛下赏识,方有今日,怎敢隐瞒?只是一国亡因宛如乱麻,我如今也理不清全貌,只有两点能说上几分,一则,是福祸相依,既得了好处,便要承其之恶果,秦之政便是如此。”

说道此处,韩盈顿了顿,重新逐渐语言,继续道:

“商鞅之策终使始皇一统六国,却也使其难以调转方向,施加仁政,但若是将此视为秦亡之因,仍不全面,秦一统六国,各国语言、文字、度量衡、车辙各不相同,期间混乱无数,若不尽快将秦政推行至六国,则六国生乱,若尽快推行秦政,必将大量损耗秦吏,此便是为未来埋下隐患。”

刘彻看着面前的女子,从政途和人生阅历来说,她的年龄实在是年轻的过分,可即便她年龄更大些,四十多岁,给出这样的解答,仍能令人觉着惊艳。

韩盈说的内容,后人看起来当然不算什么,可就像是董仲舒提出来的建议一样,那些修明堂兴建太学也没什么稀奇的,可这么‘简单’的东西,就是没人给汉武帝说。

就像,昔日的贾谊名篇《过秦论》也不过只是讲了秦疲天下,不施仁政,以至于亡国的结果,并没有再进一步说秦朝军功利益集团已经扩大到了极致,没有另一个势力能够制衡,更没有说当时的局势,使得始皇无论如何选择,都会有导致六国旧势力再次反扑的隐患。

刘彻思索着这从未有过的角度,发觉韩盈所说的内容,带入汉国,也能分出不少好因随着时间转为恶果的现象,就像是高祖所封异性诸侯,同姓诸侯,又或者是之前的对匈奴政策……

脑海中飘过无数事例的他忍不住抚掌道:“妙哉,此与朕过往所听完全不同,此后如何?先…昌亭侯你快快讲来!”

人口陷阱

韩盈很清楚汉武帝会对这点感兴趣,她以秦政论述某项政策随着时间的变化,会从之前对当时局势的好转换为对现在局势的坏,既是说秦政,也可以指代如今的政治局势,算是为改制提供了支撑,对于迫切想要清理掉朝中旧臣、获得权力大权的他来说,不喜欢才怪。

只是这样的话题,继续深入下去又开始有危险,毕竟,往改制讨论,得罪权贵不说,推行改制的大头还是被儒家拿去,她才不会给对方趟雷呢,而往因时制宜改变国家政策的方向讨论,那范围广的没边,比如怎么判断需要改制、太子的教育,国家的发展……甚至还能继续回到国家灭亡上,她好不容易将话题偷偷调换,怎么会继续它?

所以,韩盈做出几分遗憾的表情,摇了摇头,说道:“以后便没有了。”

刘彻微微眉头一皱,却又很快舒开,他用很轻松的语调说道:“昌亭侯莫要诓我。”

无论汉武帝再怎么在她面前表现出多么平易近人的态度,韩盈心里都紧绷着君臣的那根底线,毕竟对方是自上而下,可以做亲民之态,但她这个身家性命受对方掌握的人,是自下而上的侍奉君主,真被这番姿态哄的放下警惕,掏心掏肺的什么都说了,那未来真的要体会一下什么是真‘掏心’‘掏肺’。

只是不能多说,却也不能将对方当傻子糊弄,韩盈极为诚恳的说道:

“并非是诓骗陛下,而是臣并未通学秦史,也未曾接触过战事,完全不清楚后续如何,再以此来谈,便要惹人发笑了。”

似乎觉着自己解释的不够,韩盈顿了顿,又继续说道:

“我行医出身,习惯以实例说服他人,如今官用度量已经固定,很少有人感受不同度尺使用起来的麻烦,不过也有一项与此物类似,如今市面上铜钱极多,英钱、三铢钱、铁钱、各种重量不一的杂钱使用起来极为麻烦,宛安商业发达,每天都有因钱种价值而产生的争执,有时候还会打起来。”

“为此,我专设了十一个钱吏,每半月一次换算钱制,拒收部分杂钱,再用各种手段控制行商离去时所携带的铜钱,这才勉强使其安定下来。”

“而钱与度量看似无关,可度量关系各地粮食税收的标准,刚一统的秦国足足有六种不同度量,税收的标准不同不说,语言文字同样有所差异——”

韩盈突然用和汉武帝交谈完全不同的宛安方言说了一句‘陛下万安’,紧接着又用细君的蜀地方言、路上来时学到的两种音调将这句话重复了一遍,而后道:

“臣刚才说的是‘陛下万安’,语言隔个百里就会有极大的变化,即便派去会说雅言的官吏,要么听不懂,要么很快被当地人影响走调,仍是没办法交流,如今能用文字,可始皇一统时六国文字差异极大,也是不能用的状态,再想想当时六国车辆大小也不尽相同,运力极差,这些挤在一起亟待解决政务,臣想想就觉着头皮发麻——”

真正做过县令,对如今政务有了基础了解的韩盈说到这里,下意识的打了个哆嗦。

听着韩盈的解释,刘彻有些愠怒的情绪逐渐消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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